另一種暴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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薯——市井小薯,初入社會,缺乏歷練;餅——老餅也,但此餅只是人生閱歷較豐富,思想卻一點也不老套;二言堂——意即兩位跨代畢業生就特定題目進行對談交流。上期[薯餅二言堂]由David(吳澤偉)和武文鋒(Matthew)所寫的〈反思金融霸權〉迴響不斷,二人遂展開第二回對話,談到香港住屋問題。

[上集:http://www.gcf.org.hk/?p=1654

Dear David,

從我倆舉出的真實個案可見,「無殼一族」刻下居無定所、疲於奔命的生活困境,絕對是香港一個標誌性的族群,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香港的嚴峻實況。明確來說,這些人正在被施予一種暴力,生活自由被某種權勢剝奪,而背後形成這種殘酷霸權的持份者其實包括了以下四類:

1. 六大發展商及銀行體系——金融霸權與地產霸權在上文已有提及,在此不作詳述,毫無疑問他們正是把人都逼得發瘋的最大惡勢力。

2. 政府——作為香港最大的土地資源持有人,過去數十年一直不假思索地抱擁「大市場,小政府」的思維,自我矮化原本應該要擔負的利益平衡角色。讓我氣憤的是政府同時不斷向外宣稱缺地,本土研究社今年出版《不是土地供應》一書已一絲不苟地拆穿政府所謂缺地的謊言,並有多宗事例證實官商勾結的嚴重,許仕仁案只屬冰山一角。自樓市調控「雙辣招」出台後,儘管投機炒賣活動已大為收斂,可是在交易冷清而出租物業相應增加之際,租金卻反而瘋狂急升,證明社會上存在大量「用家系」住屋需求。「雙辣招」或可阻止大眾墜崖,卻無助解決住屋需求燃眉之急,繼而剛推出的長遠房屋政策更有必要全面檢討。政府把市場萬能化,將實際住屋需求,置業需求和投機炒賣三類需要混為一談,就如之前所述那些超出入息限額,但又無力置業的中低層家庭,迫於無奈要進入私人住宅市場任人宰割,政府責無旁貸。將住屋等同房地產絕對是災難性的。

3. 地產中介——為了生存與糊口無所不用其極將租金推高,主動遊說業主於一年「死約」後大幅加租,並同時找來願意出高價續租的新租客。業主也是人,見有利可圖自然樂於配合,造成如今租戶像「過街老鼠」般頻頻搬家的慘況。

4. 業主——過去熱衷投機炒賣活動,從中在轉瞬間獲得豐厚利潤回報,甚至達成「細屋搬大屋」的童話式宏願,帶動生活奢侈化的大型社會運動。當中又有多少人會思考一買一賣之間到底是出於自身需要,抑或是被他人激發超出需要以外的慾望使然走進房地產市場?到現在「雙辣招」出台,乘著出租房屋需求大增,許多業主藉機抬高租金,可謂趁火打劫。

以上各類持份者中,業主也許不是獲利最多的一群,卻肯定是人數最多的持份者,這強大滲透性才是讓這種極端資本主義暴力得以籠罩社會的關鍵。而貪婪正好把以上各持份者緊扣成一個堅固的暴力權勢,造成今天許多人被邊緣化的慘況。社會確實需要打破成見並徹底反思:自己真的需要在房屋階梯不斷往上爬嗎?

觀乎教會(這裏指本地基督教)之內,既存在著「無殼一族」有血有淚的真實故事,同時也有大批「收租王」隱沒於教會群體之中,如你所說在演繹財德兼收的非凡藝術,實在是一大諷刺。教會被基督呼召作天國子民,一方面尚未有貫徹其身分所要體現的社會性讓地上這世代重現天國,另一邊廂卻熟練地演活著不下於非信徒一種港式資本主義,一種龍應台稱之為「中環價值」的意識形態。

誠然,住屋問題是「中環價值」所呈現最明顯又易懂的一種面貌,香港人包括信徒不知不覺認同或妥協的「中環價值」中還包括競爭和效率所展現的暴力。在職場如戰場的今天,逼自己增值、提升競爭力、弱肉強食、不近人情通通為鼓吹「中環價值」崇尚經濟發展之人所信奉的。經濟發展必然指向不斷增強競爭力,說得動聽點就是要盡量發揮一個人的潛質與生產力,醜陋的現實卻是每每要把人「谷到盡」。「谷到盡」可不是職場成年人獨有的專利,許多香港小孩同樣被「谷到盡」。害怕子女輸在起跑線的家長為提升子女競爭力,從小為他們安排密密麻麻的課程和興趣班,誓要將自己在成人世界那套抵禦激烈競爭的全副軍裝提早穿戴在子女身上,不但子女忙碌非常,家長也承受著極大壓力,如是者不論大人和小孩都活在暴力下不能自拔。撒母耳記上十七章年輕的大衛迎戰巨人歌利亞的一段經文許多信徒都會讀過,記得最初掃羅把自己的鎧甲頭盔給大衛,大衛穿戴後卻對掃羅表示穿著這些東西太沉重不能走動,遂把裝備脫去,最後以一顆石子速戰速決一擊了結歌利亞。年輕的大衛當然會被戰勝的待遇獎賞所吸引,重要的是他沒有勉強自己用大眾認為專業的裝備應戰,只是忠於發揮他的長處與創意,而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上帝才是掌管勝敗那一位。想不到遠古的智慧今天仍然受用,就讓孩子發揮他的天性與創意吧,不必勉強他們著上沉重的軍裝。

除了競爭的暴力,作為一顆職場小薯,我深深體會到效率所展現的暴力。因著抵受不了高效率要求和連續三個月要每周長時間工作80至90小時,我最近向服務了兩年半的雇主請辭。話說當時公司於年中高價接下一項大型本地項目,項目本由另一同類公司從頭一天起已跟進超過兩年時間,在這光景下接手一個大型項目本已極其困難,客戶那邊要求我們的參與度也是苛刻非常,我們被要求每逢周一、三、五下午出席項目常規大會,與不同的項目持份者諸如客戶代表、建築師、結構工程顧問、大判承建商等等磋商各項細節,這類會議每每一開便五、六個小時,要在會議上據理力爭與前述各持份者周旋壓力已經夠大,再加上每次會後均有不少事項要馬上跟進,到下次會議又要被各方追交功課。試想想會議與會議之間只有那麼一天半時間去讓同事作家課衝刺,並且周五跟周一的會議還隔了個周末的關係,再加上人手短缺兼工作分配不均,無可避免連周六、日也要不停加班才總算把幾項最要緊的事項辦妥,莫說中間還不時加插關於該項目的其他各種大小會議,這樣高效率的要求怎不教人抓狂!如此一來,這三個多月的時間運用比起我一生中任何時候都要瘋狂,這份瘋狂甚至到了可怕的程度,不但長期休息不足,生活的其他範疇更被弄得支離破碎。最感到絕望的是當我與同事們在拒絕客戶某些不現實甚至不合理的要求時,我們的最上級卻擺出the client is always right的服務態度,對客戶高層唯命是從,不計代價爽快答應對方的要求與投訴。最後我還是承受不了無比的壓力與疲累,實在不能再容讓種種非人性化事情繼續發生,因而堅決辭去工作。像許多人一樣,我期望自己在工作上盡忠,可只想要盡力卻不盡命。這種要求高效率和忙碌至死的職場文化,並不限於某幾個行業,更是一種普遍社會現象,分明是對「打工仔」施予的極大暴力。

跟你相似的一男子,從事金融業的對沖基金經理錢志健在站出來高調支持「佔中」之際表達了以下的看法:「我認識許多中環人都不是冷漠的,香港人不要只為賺錢,不要只顧個人利益而漠視社會上不公義的事情。中環價值鼓吹我們用最短的時間賺取最大的回報,工作壓力超乎想像。」錢志健認為這不是一種可以持久的生活方式。另外,香港神學院講師趙崇明博士在《港式中產》及《佔領中環與敎會政治》兩本著作中以清晰而細膩的筆觸指出信徒必須正視教會已被「中環價值」佔領的事實。社會上有很多人包括信徒也許不贊成「佔中」,但「中環價值」的暴力與霸權卻是人人都應反省的。

我不奢望一個強調自身利益、高舉個人主義、吹捧效率與競爭力的社會會因一次史無前例的〈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運動而全面覺醒;我也不期盼一直厭棄失敗者、愛好成功神學、信奉「中環價值」的教會群體(這裏指本地基督教)可以因為十數個對這意識型態作出批判的學者與牧者能夠對自身有份參與的結構性罪惡誠實地作出反思。可是當我看見朋輩所誕下的新一代,想到他日他們投身社會所面對的困境時,我還是禁不住要去問我們這代人為他們做過些甚麼呢?儘管我們生活在一個無盼望的年代,一個即使由現在開始省察但在可見的十年甚至二十年都還無法預見生活型態得以改變的光景,但我還是希望自己能夠在 this city is dying 之際,為下一代貢獻一點火光,好讓他們在踏出社會之時這城得以浴火重生。

我願以耶利米書二十九章11節的經文為我們兩次對話作總結:「耶和華說:我知道我向你們所懷的意念是賜平安的意念,不是降災禍的意念,要叫你們末後有指望。」

Matthew

p.s.   你在《奪命金》電影分享會的思考引導非常精彩,能讓在場所有參加者都明白到香港金融霸權的厲害,並深切反省中環價值獨大下自身的價值重尋。

(全文完。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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